从第一部作品《小山回家》和扬名国际的《小武》算起,“70后”贾樟柯的电影足迹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20年,兜兜转转,似乎总离不开山西这片故土。《江湖儿女》里的巧巧,也就是《任逍遥》里的那个巧巧,同样的发型,同样的蝴蝶,但又不尽相同的面容,令人有种平行时空的错觉。巧巧或是《三峡好人》里的沈红,名字并不重要,相同的是去奉节“讨个说法”,以及同样超现实的天空,赵涛最终还是回到了大同,眼神里多了份沧桑,坚韧中透着无奈。 北青艺评:《江湖儿女》的创作经历了多久? 贾樟柯:这部电影从剧本写作到让大家看到,整整用了三年的时间。去年9月还在新疆拍摄,现在终于算是完成了。江湖风浪多,但终于是闯出来了。 廖凡在影片中说: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。”有江湖的地方就讲究情义,拜关二爷,可偏偏世道不古,如今的江湖早已变质了。男人无情,女人有义,巧巧从依附于斌哥的“大嫂”,到独立闯荡江湖,影片后半程是她成长的脉络。虽然她游走在灰色地带,但内心却是纯净的,追求自由的女性,担得起所有人的仰视。 北青艺评:那这部影片就是在赞美女性吗? 贾樟柯:我不是在赞美女性,我是在反思男性。男性的道义大多放在嘴上,而女性的道义大多藏在心里,放在情感、家庭和她相信的事情上。在我以往的作品中,赵涛并不算是女主角,因为那些女性角色都是围绕男性展开的,男性角色才是主角,所以并不存在女主角。而这一次,是我第一部真正有了“女主角”的作品。 《江湖儿女》可以说是贾樟柯对自己过去作品的一次梳理,一种对人生走向的再次整合,就连制作过程也不完全是“拍出来”的,而是从旧有的素材中“剪出来”的。不仅首次搭档的摄影执导Eric Gautier 带来了风格的变化,还有不同画幅的切换,也是源自不同年代资源的调取。 北青艺评:这部影片的质感和画幅前后也有所不同,是因为时间跨度太大吗? 贾樟柯:这次拍摄的时间跨越是2001年到2018年,美术师也想看看过去的素材,当时公共汽车是什么样的,人们穿什么衣服,梳什么发型。譬如我俩就在争论那时女孩儿是不是染发,虽然才过去十几年,但有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。于是找出老素材来看,一看就看进去了。 我那时候还用DV拍摄过,当时的DV像素很低,还是用磁带的,不能变画幅,只能用4:3的比例,拍出来就是方形的。我们也用16毫米、35毫米,到后来Red one第一代,这十几年也是影像器材发展活跃的时代。如今很多摄影机都淘汰了,找不到了,但拍出来会有一种时代感,我就让摄影师用不同的设备来呈现时间的变化。不是那种强烈的对比,而是那种不知不觉间的过渡,因为身处变迁时代的我们,只有回头看时才会体会到强烈的变化,而在日常生活中,并没有那么一惊一乍的强烈感受,来了就来了,去了就去了。 整部影片中我们一共用了六种摄影机,第一段拍迪厅和茶楼时用的DV,保留了方形的画幅;第二段到三峡和新疆的部分是用胶片拍摄;第三段当代部分用6K的摄影机,最终处理成了现在这种影像。 强烈的时代感,是贾樟柯作品中最具“符号化”的解读方式,这种扎根于小城镇的生活气息,通过影像和音乐重现时,会显得更加通透、细润,对于曾经模糊的情感关系来说,也是一份考验,一次提炼。 北青艺评:影片中那些场景和细节都是源自曾经的生活吗? 贾樟柯:电影中的画面来自于我的青年时代,游走江湖时,真的在那些中小城市里看到了有老虎的马戏团。那天老虎据说情绪不太好,所以被驯兽师关在了笼子里。按照中国传统的武侠,也有“卧虎藏龙”的说法。而巧巧在闯荡江湖,曾经朝夕相处的男人没有给她温暖,但是那些擦肩而过的,素不相识的人会递给她一束花,这就是我曾经感受过的人情冷暖。 在我的内心,对于巧巧的钦佩在于,她可以不再依靠爱情生活,斌哥说走就走,人到了一定阶段是可以超越爱情的。其实这部电影我起的英文片名是《金钱与爱情(Money & Love)》。 我平时特别喜欢听情感节目,经常熬夜的时候,一边写稿一边听节目。过了很多年后我就发现,人就是缺钱缺爱情,所以就想用这个片名。可后来同事们批评太“粗俗”了,就改成了现在这个很诗意的片名(Ash is purest white)。大部分人都是被生活困住的人,只有巧巧是自由的,没被爱情困住。 相比巧巧,廖凡饰演的斌斌更令人唏嘘。他曾拥有震慑旁人的江湖地位,一个浑身充满大哥气质的江湖人物,这原本也来自贾樟柯的童年记忆,同样也负载了时代的命运。到了后半程,这个霸气的人物“虎落平阳”,不仅中风的身体需要轮椅来支撑,精神上也失去了支柱,甚至遭到从前小弟的挑衅和侮辱,斌哥最后那种不甘的眼神,同巧巧曾经的期盼形成了某种对视。 北青艺评:斌哥这样的下场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寓意? 贾樟柯:有句老话叫做“人走茶凉”,这是前辈留给我们的经验,也是很残酷的现实,如果说这代表了什么,那就是生活中真实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兄弟之间的关系,其实都是很脆弱的。 音乐也是贾樟柯作品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,无论是粤语流行曲还是电子乐,都体现了贾樟柯个人的品位,这既是作者电影中的自留地,也是音乐人在贴合角色心境上的二次创作。 北青艺评:电子乐和舞曲,粤语流行乐也都是您喜欢的吧? 贾樟柯:音乐这部分从《三峡好人》开始,都是林强和我合作,他最擅长电子乐,我本人也很喜欢,因为电子乐相对来说很抽象,和影像的关系不是推波助澜的,而是一种相互凝视的关系,毫不煽情。 当然影片中还有其他的场景,譬如迪斯科的舞曲,在那个年代能叫出名字的不多,一首是《Go west》,另一首就是《YMCA》,前一首用在《山河故人》里,后一首就用在这部里。说到片中的迪厅和卡拉OK,毕竟2000年左右的中国,年轻人的业余生活没有什么地方可去,那时候的互联网还不发达,只有跳舞、唱歌、打台球和打架,要不就是回到家庭。加上我自己很喜欢跳舞,就拍了很多迪厅的戏。而《浅醉一生》那首歌是我写剧本时反复听的,我中学的时候喜欢看《喋血双雄》,就迷上了叶倩文和她的歌。 我越听越喜欢《浅醉一生》,一直放在手机中,那时候的很多音乐现在都消失了。现在的音乐也很好听,有的是幽默、机智或是愤怒,但唯独缺了叶倩文歌里的那份情谊。 对我来说,这首歌的曲调就是过去江湖的那种味道,那种气息。片中那首《有多少爱可以重来》则是一个特例:舞台上那人唱歌是2006年拍的,舞台下的赵涛是去年拍的,我们找到了当时用过的摄影机,又找了一个差不多的剧场,再打灯、美术制景,跨越了十多年的影像就这么衔接到了一起。 北青艺评:这也算是电影跨越时空的魅力吧。 贾樟柯: 是的。 文/走走小姐 董铭 (文章部分内容根据大象千人点映场整理) |